不可道說的宇宙本源 ︱ 陶國璋 2022.6. 22 《明報》副刊
我們都熟悉老子《道德經》的首章:「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;……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,同謂之玄。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」老子為何以「道」不可道說來對「道」的形容?
當人面對一個事物,首先視之為對象,觀察它的性質,以形成有關該物的知識。所以我們從正面認識事物開始,不斷累積對世界的認知。古代的哲人卻相信語言是有限的,它不能夠形容宇宙的本源。老子以圖象語言來描繪此大道。整全性的「道」充滿他的心緒,它是有,但說不出怎樣的有;它存在,但又說不出它存在於何處;它是什麼,不,它不是什麼,它不能說出來。因為我們必須透過對其性質的形容等方式始能陳述對象的存在境況,而它正正不可思、不可議。哲人欲歸於沉默,退藏於密,卻道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」
跟孔子差不多同期的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 (Heraclitus, 約公元前535-475) 說:「如果你不聽從我本人而留意於邏各斯 ( Logos) ,那麼你就會聰明地說:一切是一。」( All things are one),其中 the One 與老子的不可道說中的「道」,乃至《奧義書》所說的「我」(Atman) 都運用了辯證的方式來遮詮。
邏各斯,後來演變成邏輯一詞。但古希臘的邏各斯卻難寄諸言,它本身亦是言說。所謂「一切是一」此中的「一」,就是指邏各斯。「一」貫穿所有事物,而經驗中一切的對立皆統合其中。邏各斯本為聚集、收集 ( collecting) 之意,所以它之包涵一切的事物並非靜態的涵攝,其中有相反相成的道理。
赫拉克利特在斷簡中又說:「海水是最純潔的,又是最不純潔的。對於魚,它是能喝和有益的;對於人,它是不能喝和有害的。」
「一般人永遠和邏各斯在一起,但卻老是離它而去,人雖在場而又不在場。」他的意思是,人類進入文明之後,便遺忘了宇宙的本源。」
人類只能以自我的角度看待世界,於是一切皆落在相對的知識關係之中,人之尋求終極問題,並不完全是為了滿足好奇心,當人真有能力涉獵到相當豐富的知識後,始發覺知識與存在之間,仍存著一道鴻溝。古代哲人退回自己的感觸世界,體會宇宙的淵博,感受到神秘;人親身領悟存在的神秘,始有信心相信現實生命、知識界域以外的存在。可是信心是主觀的,他惟有盡其最後的努力,以一種「超知識」的可能,直接面對本體的存在世界。冀望以辯證的方式,達至生命的解決。從根本上說,這是一種人對天地之愛慕。
人可以怎樣愛慕天地宇宙呢?事實上,我們仍無法把握什麼是神聖,什麼是生命的大徹大悟。只不過,存在的焦慮足以推動我們邁入哲學反思之途,進而進入哲學中形而上學的求索,因為真正的形而上學,其實就是盡人心中一切可能,找尋存在整體的真相。